Lkia

© Lkia | Powered by LOFTER

有悔 【黄飞鸿/纳兰元述】

 

——“待他日再接我棍子,你可还会记得?”

黄飞鸿从睡梦中骤然惊醒,坐起身来。身边十三姨察觉了他的动静,也迷迷糊糊支起身来:“怎么了,飞鸿?”

“没事,十三姨,你接着睡。”话音刚落,他就暗自咬舌。十三姨叫得久了,哪怕成了亲也改不过口来。还好正是夜深,十三姨也似醒非醒,并未觉出什么不妥,只应和一声,又倒身睡下。

然而黄飞鸿却再睡不着。

他摸黑换上长袍,走到院子里,天上月正当空,照得地上银白一片,周遭却是静寂,只能听见秋虫隐隐的残鸣。

你是谁?

 

第二天猪肉荣带着他那一口子早早就来拜访,手上提着上好的猪臀尖,背上背着浑圆的猪蹄膀,似是把半爿猪都切了来。前夜醒了一个时辰才又睡下,黄飞鸿忍着隐隐的头痛招呼他们。谁能想到,在他这一众徒弟里,阿荣却是娶妻最早的。媳妇虽丰润了些,却泼辣爽利,也争气得很,嫁给阿荣不到两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,在他和十三姨兜兜转转的这些年不知不觉就长到半大,又到了习武的年纪。

“每次你们过来都拿这么多肉来,怎么吃得完!”话是说着,黄飞鸿依然吩咐管家把猪肉收了下去。

“黄师傅哪里话,我家阿荣托您照顾了这么久,我家这小的未来还托您照顾呢,一点猪肉算什么。”阿荣的媳妇搭着她家儿子的肩膀把他往前推,而阿荣在媳妇背后憨笑,“快,儿子,叫黄师傅。”

黄飞鸿微微一笑,弯下身来:“你好啊,阿闻。”这胖小子却不答话,乌漆漆的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,瞅了黄飞鸿一眼,就甩开自己母亲的手跑开了。“嘿,这臭小子。”阿荣追了两步,没追上就停住了脚,“看我回去不揍他一顿。”

“无妨,小孩子爱玩,就让他去吧。”黄飞鸿直起身来,打开扇子扇了两扇。阿荣媳妇赶忙陪笑,“哎,这小子,打上次来这边,不知道认识了谁家的小孩,回去就又吵着闹着要过来。我们也是拗他不过。要不,干脆黄师傅您就把他收做了徒弟,让他在您这,也省了他整日介哭闹。”

黄飞鸿低头思量片刻:“也好。梁宽这两日不知是又被哪家姑娘勾去了魂,成日茶饭不思的,也正好给他点事做。让阿闻跟着他练好基本功,我再慢慢教他功夫。”

“哎哟,谢谢黄师傅,谢谢黄师傅!”黄飞鸿话音未落,就喜得那媳妇眉开眼笑,恨不得抓住他的手摇起来。

黄飞鸿展开扇子:“无妨,不是什么大事。你们今日在这边吃了晌饭再走吧,正好也让阿闻熟悉熟悉。”说着招呼手下徒弟把两口子迎进宝芝林。然而他自己却又在门口站了一瞬。阿闻已经找到了他的玩伴,两人在街边不知正玩着什么。看着那头抵头的两个孩子,黄飞鸿心里竟凭空生出一丝羡慕来,又旬即为这丝羡慕嘲笑起了自己——都已到了这般年纪,竟还在意小时候同父亲走南闯北,没有同龄的孩子同他一起玩耍么?也是有几分可笑了。

他摇着头走进了宝芝林,把前夜里的骤醒忘在了脑后。

 

——“不行,你这么叫难道是叫女儿家么!”

——“凭什么不行?你叫我小鸿子,我怎得不能这么叫你?我偏要叫你……”

黄飞鸿睁开了眼。

我偏要叫你什么?

天光已经大亮,他伸手往身后摸了摸,果然身边已经大空。是了,今天十三姨约了两三好友说要去上香。说来这十三姨受了这么些年洋人的教育,却不知为何还留着上香的习惯,也是让黄飞鸿忍俊不禁,要把头摇上那么一摇。他坐起身来,屋内空空,外边传来阵阵打拳声,呼喝声分毫不乱,竟让他片刻间忽然心生空茫,一时间想不起接下来该做点什么。

看来是该下一贴镇气凝神的方子了,他思忖着,然而心里却隐隐不安。若说上一次他尚且毫无头绪,只觉心悸,那这一次他倒是有了些微猜测。他的记性原本是很好的,只除了在十六岁那年,父亲黄麒英不知做什么招惹了官家,却使他被扣在了狱中。他刚受毒打,狱中环境又恶劣,不妨竟大病一场,病后却是把前一年的事情忘了个七零八落。尽管事后那贪官受了惩处,下狱流放,他的记忆却是回不来了。父亲说那一年不过寻常,未发生什么大事,他自觉似乎也无甚异常,便也没有放在心上。然而,现在看来,难道他竟忘了什么重要的事,重要的人不成?还是再等等看还能想起来什么罢。

下定了决心,他又穿戴整齐,到宝芝林出诊去了。今日元家老伯似要过来,得先把火盆备上才好。

说来这宝芝林本不过一寻常医馆,原本的主人不知何故回乡去了,于是被黄麒英盘了下来,因黄麒英的医术人品和他的一身好功夫而渐渐小有名气。及黄飞鸿年岁日长,黄麒英原想早些把医馆交给他打理,却不想他武功更胜乃父,又有侠义之风,名声远扬,竟被驻守广府的都统大人闻知,招去做了民兵总教头。直至《马关条约》签订,黄飞鸿为救陷于洋人手中的十三姨大闹一场,民兵团也被迫解散,他才又回到医馆,最终从父亲那里接手宝芝林。然而至此,“宝芝林”三字所代表的也再不只是一小小医馆而已了。后来他又上京参与那“狮王争霸”之事,救下李鸿章性命,即使未受封赏,亦已名扬天下。自那以后,各方书信便不绝而来,纷纷递向医馆。其中多数不外是王公贵族及富贾大商欲请他出山,以一身武艺护他们性命的请帖,一小部分是各处医师递来的问贴,询问某疑难杂症的治法,黄飞鸿力所能及处也便一一答了,而剩下那部分却总叫黄飞鸿哭笑不得。这部分中有写着洋洋洒洒近万字溢美之辞的信书也就罢了,竟也有不知哪家媒婆受更不知哪家姑娘所托求亲的拜帖,还有不知何人向他求取辟邪的字符,以在这个洋人横行的世界保一时太平。

这些书信多数黄飞鸿都叫他的弟子回了,或恳言谢绝,或敦敦教诲,然而前两日来的一封书信却让他忽视不得。那信来自京城恭亲王府,写信的人是前不久才给他救了一命的李鸿章李大人,信中说有探子探得消息,将有人在十月恭亲王生诞之时因其对改革分子的支持密谋刺杀他,希望黄飞鸿能放下手头之事前往京城,护他周全。

黄飞鸿写完手里的单子,看了一眼时间——自从之前同孙文相识,陆皓东为保革//命旗//帜而死,他就慢慢学会了怎么看西洋表。现在已经将近未时,离信中所写他当与密探会面的时间还差半个时辰。他站起身来,向还在等他医治的病人抱了抱拳:“对不住各位,黄某今日有事在身,不得不先行离开,诸位的病我手下弟子会替诸位查看。若诸位不愿,待明日或今晚黄某回来也可。”说完便吩咐梁宽去备马车——上次进京便是梁宽与他同去,这次再带上他也有经验些。

他出门登上马车,梁宽随他一起爬了上来。即使国家风雨飘摇,广府依然热闹如往常,各色人等车马鱼龙混杂,熙熙攘攘。

“大少爷。”在颠簸的马车里黄飞鸿忽然喃喃出声。

“嗯?师傅您说什么呢?”坐在他旁边的梁宽出声问道。他紧紧盯着自家师傅,似乎这段时间师傅总是魂不守舍的,成天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他的师傅神思恍惚地瞅他一眼,“刚才可有人说了一句‘穷小子’?”

梁宽皱眉:“没有啊师傅。”

“果真没有么?”

梁宽又思索了片刻:“哦对,刚才外边有人在骂,似乎是有人没了银子,被从旅馆里丢出去了,指不定那老板的骂人话里掺了这一句。”

“那可能是了。”黄飞鸿低声道,皱紧了眉头。

梁宽拿袖子给黄飞鸿忽扇了忽扇:“师傅,您最近有点不对啊,是不是操劳过度,该下副养神的单子了?”

黄飞鸿斜他一眼:“瞎说八道,我的情形我还不知道?”

“哎,那是,师傅您是谁啊。不用我多嘴,嘿嘿。”梁宽陪笑道。黄飞鸿横了他一眼,没再多说什么。

到了地与密探的交接很是顺利,会面未多久就敲定了上京的时间和安排,又登上回程的马车。虽然之前把梁宽呛了回去,黄飞鸿身为医者却更懂得不得讳疾忌医的道理。他自己问脉没问出名堂来,只道医人者不得自医,却不想约上几个交好的医师,托他们察看,依然没得出个结论。他心道难道是自己想多了?却直觉并非这么简单。且上京的日子将近,更出不得差错。黄飞鸿思量再三,最终不得已找上了住在城北的师公。

师公已经高龄快要九十,却还是精神矍铄,鹤发童颜。他摸着黄飞鸿的脉号了半天,才松开皱起的眉头,咳嗽一声,开始写起方子来。

“师公可有什么发现?”

师公摸了摸胡子:“也非大碍。你少年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罢。”

黄飞鸿一惊:“是了。”

“那病给你脑中留下一个小结,没什么大的妨碍。然而最近不知为何这结似乎松动了些。也不是什么大事。七经八脉,我们这些老骨头自许行医济世一辈子,其实又能参透多少。”说着,师公却似是感慨起来。

“您知道的那无疑是比我们小辈多得多了。”黄飞鸿忙道。

师公瞅了他一眼,“哼”了一声:“也罢。你照着这个方子喝药,来师公这下三次针,也就好了。”

黄飞鸿站起身来深深下拜:“多谢师公!”

 

师公给他下针的第一个晚上,黄飞鸿就又做起了梦。

那是一个身着华服的少年。微黑的肤色,脸上带着几分骄矜,却因清俊而不使人讨厌。黄飞鸿知道那张脸是自己熟悉的,却模模糊糊怎么也看不清楚。少年坐在高墙上,叼着根狗尾草往下看,而自己正在墙下练武,拿着根棍子耍把式,一点都没注意到少年。

直到少年呸掉狗尾草,从高墙上翩然跳了下来,一把夺过那棍子,指着他,骄横道:“你这也叫棍法?”腔调里是掩不住八旗子弟的京味。

年少气盛,自己必然是不服的,当下抓过放在一边的父亲的棍子,两人较量起来。那少年的棍法凌厉正统,带着几分狠辣,却不及自家父亲创造的棍法灵活多变。两人你来我往,切磋百招未分胜负,自己却得着个空子,一棍戳向少年的脚趾。少年失去重心应声而倒,而自己的棍子直指他的喉前。

“哈哈,你输了!”年少时的自己这么说道。

少年抬起头来,脸上满是愤恨,睫上却沾了细碎泪花,想来是疼得狠了:“你出阴招!”

而自己得意笑道:“又没说不能出阴招!”

那少年又伏在地上趴了半天,趴到让他忍不住前去查看,却不防他翻身又把自己拽到了地上,两人甩开棍子,在地上就扭打起来,直到四肢紧缠,再也分不开。少年的华服和自己的短打层层叠叠交相覆盖,梦里再看竟觉出一分旖旎味道,然而两个少年却恍若未觉。一直僵持到天色近黑,少年终于耐不住开了口:“你放开。”

“凭什么我放,我放了你又要打我。”

“我不打你。”

“真的?”

“真得像你八辈儿祖宗!”一口京片子字正腔圆。

一来二去,两人终于分开,从地上站了起来。少年终于是审视般斜了他一眼,一甩袖子,一瘸一拐地走了,走之前不忘回头骂上一句:“你这穷小子给我等着。”

而自己不甘示弱:“哼,我等着你这大少爷!”尽管知道回去短不了挨父亲一顿骂,大概还要扎上三个小时的马。

我等着你,阿兰。

黄飞鸿醒了过来。原来师公的法子不是让他再忘记,却是要叫他慢慢想起。

 

“飞鸿,阿兰是谁?”

明日就要上京,十三姨坐在床上为黄飞鸿收拾行李。她的语气轻描淡写,却还是掩不住几分刻意。

黄飞鸿放下手中的医书:“怎么这样问?”

“你这些天梦里总是在叫这个名字。”

黄飞鸿笑道:“你这是呷醋了?阿兰是我少年时的友人。”

“怎么之前未听你提起过?”十三姨嗔道。

“你可记得我同你说过,我和父亲曾在京师住过两年?阿兰是八旗子弟,我那时与他相识。后来父亲被诬,我下狱失忆,不小心将他忘记了,最近才又渐渐想起来。”十三姨没再多问,黄飞鸿又拿起书,思绪却飘得远了。

从师公处回来后,这些天他总要做梦,往事历历宛若重温,记忆也慢慢苏醒。

最初他和阿兰不打不相识,两人虽未作约定,第二日却又都来到了那高墙之下。阿兰带上了自己的棍子——色泽微红,光滑温润,比黄飞鸿早已磨损、破旧不堪的棍子要好上不知几许。他昂首微睨,举着棍子骄傲地对黄飞鸿说昨日不算,今日再和他从头来过,说完便直扑而来,分毫也不理会黄飞鸿一套棍法才刚刚耍到一半。后来他们几乎日日相见,交手切磋不下数十次,刀枪棍棒,各有输赢,因练得太痴,竟直到初遇许久后才想起要互通姓名。

说是互通姓名,其实倒不妨说是黄飞鸿从阿兰嘴里逼出他的姓名来。

阿兰毕竟是贵族子弟,免不了心气高傲,又是武痴,但凡输了便定要缠着黄飞鸿再来。黄飞鸿却本非喜爱争胜的性子,何况未多久他便发现阿兰虽骄傲了些,但性格却其实颇为单纯可爱,偶尔赢了他时笑得露出一口洁白牙齿,甚至有几分娇憨。黄飞鸿自小跟着父亲各地奔波,难交玩伴,如此更不愿镇日与阿兰光是打架切磋。然而架不住阿兰总是一见面便举着手里的八般武器直奔他身上而来。

于是终于有一日在二人交手正中,黄飞鸿突然收住了手。眼见棍子直冲他胸口,阿兰觉出不对,却收棍不及,只得仰身卸力,旋身半跪在了地上。

他拄着棍子抬头怒道:“你做什么!”

黄飞鸿把手中棍子扔向一边:“我不想打了。”

阿兰嗤笑道:“那你是认输了?”

“便算我认输了。”

阿兰的脸上瞬间现出无措来,又任性道:“不行,还没打完,你必须和我打!”

“我不打。”

阿兰站起身,恼怒地看向黄飞鸿,脸上的挫败似比输了更甚。黄飞鸿看得有趣,又顾及阿兰的颜面忍下笑来:“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。”

“你打赢了我我便告诉你。”

“那好。”

阿兰闻言一喜,又摆开了架势。黄飞鸿走到他身边,作出要捡木棍的样子,却趁他不备,一个扫堂腿把他绊倒在地,又制住他双手将他压在身下。阿兰挣动着想把他甩开,奈何被黄飞鸿先发制人,竟是怎么也甩不脱。

他怒视着黄飞鸿:“你到底要做什么!”

黄飞鸿终于笑开道:“告诉我你的名字。”

“我偏不告诉你!”

“那我就不让你起来。”

阿兰又挣动起来,然而黄飞鸿使上些千斤坠技巧,把他压得更死了。

阿兰气得胸膛起伏,低垂着眼别开脸不看他,只留给黄飞鸿一个修颀脖颈。黄飞鸿又歪过头来看,只见他睫似鸦羽,额上还沾着薄汗,一缕头发散脱下来贴在脸上,脸颊因愤怒而绯红,更显得清俊逼人。黄飞鸿心下蓦地一慌,张口结舌,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是欺负了他,讷讷道:“我叫黄飞鸿,你便告诉我你叫什么,好不好?”

阿兰扭过头来,黑亮的眼珠瞪他一眼,嘴唇翕张:“……”

黄飞鸿低下头用心去听,却怎么也听不见,只知自己笑着回了句什么,惹得他愤怒更甚:“不行,你这么叫难道是叫女儿家么!”

“凭什么不行?你叫我小鸿子,我怎得不能这么叫你?我偏要叫你……”

“阿兰。”黄飞鸿睁开眼睛,一瞬间恍惚不知今夕何夕。然而他身边的十三姨翻了一个身:“嗯?怎么又醒了飞鸿……”话未说完便又睡了过去。

窗外天色未明,黄飞鸿却再也睡不着。他为何总也想不起阿兰的名字?

去京师去寻一寻他罢,他心想。身为八旗子弟又有那般武功,阿兰绝不会籍籍无名。

 

广府到京师路途遥远,黄飞鸿和梁宽二人一路铁路车马下来,过了将近一旬才终于看到京师的影子。黄飞鸿看着火车窗外京郊时景,虽已入秋,却依然草木丰茂,天高气爽。前次来时他念着“狮王争霸”,忙着看种种新奇、洋人洋马,这次他更是身负重任,然而他心中却总是想着阿兰。

黄飞鸿年少和父亲来时还没有火车。坐马车一路劳顿,到了未多久父亲便忙着四处张罗医馆欲在京师扎下根来,一时也顾不得他。他自小懂事,便自行寻了个偏僻开阔的地方练功,却不想正是在阿兰家院墙之外。

自他逼问出阿兰姓名,二人的来往终于不止于交手切磋。他渐渐得知原来阿兰母亲早逝,父亲政务繁忙几不管他,他不同寻常八旗子弟一般斗狗玩鸟,只知习武,更是与他们格格不入。虽然他从未抱怨,更因着一身骄傲绝不会明言,但黄飞鸿心知阿兰其实十分乐于与他作伴。

也是阿兰教会了他骑马。在得知黄飞鸿只曾和父亲共乘一骑后,阿兰对他好一番嘲笑,却在第二日便牵着两匹马拉他来到京郊。

少时的他不识天高地厚,迫不及待便翻身上马,不顾阿兰在身后的呼喊痛快跑了一阵,才晓得好马性烈,的确需得先驯服才可骑行。马越跑越快,他使尽浑身解数,无论怎样扯动缰绳却也无法让马停下来。正在他绝望想着是否只有拼着受伤飞身下马这一途时,阿兰开怀笑着从身后追了上来。

“你这次可长教训了?”他冲黄飞鸿喊道。

黄飞鸿分出神来去看他,阿兰此前从未笑得如此畅快,竟是让他一时看得呆了。阿兰却未管他,驱马让两骑并驾,等挨得近了,一把从黄飞鸿手中夺过缰绳,打一个呼哨便让马慢了下来。黄飞鸿心下一松,却不想阿兰竟一翻身从自己的马又跃到他的马上,整个人贴到黄飞鸿背后。

阿兰坐在马上要比黄飞鸿矮上一些,下巴刚刚好磕在他肩上。他把缰绳交还到黄飞鸿的手里,却又把修长手指悄悄插进黄飞鸿的指缝:“要想让马停下来,你得……这么着。”

缰绳拉起,马嘶鸣一阵停了下来,却一时间谁也未开口。他们十指相扣,阿兰的心跳宛如擂鼓,依然贴在黄飞鸿背上,牵得黄飞鸿的心也愈跳愈快。又不知过了几时,阿兰才终于翻身下马:“你在这稍等片刻,我去把我的马牵来。”身后少年留下的些微温暖被风一吹即散,黄飞鸿瞬间生出失落来。然而未容他多想,阿兰便又骑马回到了他身边。

那时他们是何等的少年意气、恣肆不拘。

“师傅,师傅,到站了!您想什么呢?”梁宽在他眼前摆了摆手,被他一把打掉。

“知道了。走吧。”

两人取过行李便下了火车,恭王府的人已在喧嚷站台上等待。

 

在京师似乎连时间都比别处快些。恭王府的管家办事麻利能干,未多久便领黄飞鸿走遍王府前后,交代清楚了上下事宜和寿宴安排,又在黄飞鸿的指点下在府中设下几个暗哨,只等寿宴当晚。

趁着还有几日,黄飞鸿找个由头支走了梁宽,又找人询问了方位,独自寻到当初他和阿兰相遇的地方。还未走近时已有几分情怯的心思,真正走近了更怕这所有不过是自己幻梦一场。当年的高墙再看来也不过是寻常院墙,叫他生出恍惚来——他和阿兰便是在这度过了大半时光?

等走到了曾经阿兰家大门处,黄飞鸿更是心中一沉——两个金发碧眼高鼻梁的洋兵正在门外守着。

他虽知想找到阿兰大概不会这样简单,却仍耐不住生出一丝失望。他不死心,守在大门口等着,直到那两个洋兵用怀疑的眼神盯住了他,才盼到一个中国人模样的老爷子走出来。

他赶忙走过去,行礼道:“敢问老丈,这是谁家府邸?”

老爷子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两眼:“你问这做甚?”

黄飞鸿陪笑道:“我的一位友人曾住在此处,我不知他是否还在这里。”

老爷子不耐烦地挥挥手:“这是俄国外使先生的住处,没有什么你的朋友。”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黄飞鸿只得失落地向他的背影作了一揖。

在余下两日他又转遍了曾和阿兰去过的所有还在的食肆店铺,询问是否有人记得近二十年前有一位棍子耍得很好的小公子,却一无所获。

 

寿宴当晚,恭亲王府灯火通明好不热闹。府院里早已架起了戏台,化好妆扮好相的诸般人等窃窃私语,咯咯笑着等候次第登台。戏台前还穿着朝服的大人们开怀畅饮,高谈阔论,品尝各类珍馐,等恭亲王出来了便一一向他贺寿——甚至连今上都送来了贺帖。黄飞鸿为了保护恭亲王安全一直守在他身边,恭亲王不时把他介绍给某某大人某某王爷。黄飞鸿客气地应和着,心思却分了一半出来仿若飘在身外,道只这一场晚宴便能顶多少百姓一年的口粮,顶大清军队多久的军费。

变故发生在所有人都基本坐定,专心欣赏戏曲之时。台上的旦角唱得正好,却突然不知从哪里抽出剑来,和台后几个人一道刺向了恭亲王,引得底下客人惊惧大哗。然而这几人却远非黄飞鸿对手,未几时便被暗哨中人制住,带了下去。恭亲王出面安抚过诸位客人,晚宴很快便又恢复了正常安乐。

王府的管家不多时便讯问出这几人是红烛照邪教的教徒——红烛照正是黄飞鸿曾经交手过的白莲教分支,此次刺杀确实早有预谋。

等官府把人带走,管家拿出一盘金银玉器来要酬谢黄飞鸿,被黄飞鸿推拒了。却不想恭亲王竟又亲自在晚宴正中时出来见他。

恭亲王其貌不扬却沉稳有度,微微向黄飞鸿行礼道:“黄先生救本王一命,实在不能不谢,然而这黄白之物大概确是不能入黄先生的眼。只道黄先生若有用得到本王之处,本王定当全力以赴。”

黄飞鸿本想再次推拒,却还是改了口:“这是在下理所应当该做之事,只是不才确实有一件事想恳请王爷帮忙。”

恭亲王抬手:“但说无妨。”

黄飞鸿道:“在下年少时在京师曾交过一个朋友,现下失散了,这次来想寻他却未能寻到,不知可否借王爷一臂之力。”

恭亲王抖了抖袖子:“不知尊友高姓大名?”

黄飞鸿苦笑:“说来惭愧,在下正是因记不得他的姓名才寻他不到。只知他约二十年前住在现今俄国外使处,是八旗子弟,使得一手好棍法。”

恭亲王沉吟片刻,皱眉叹息道:“按理说是不难寻的,只是前些日子义和团闹得太过厉害,把户部所存的户籍及房产记录烧了大半,不知还能否找到……不如黄先生再在京师多住些日子,本王看看能做些什么。”

黄飞鸿深深下拜:“小民先谢过王爷了!”

恭亲王赶忙将他扶起:“不必多礼。黄先生不妨先住在本王府中,若再想起什么随时和管家说便是了。”片刻又道,“过几日便是中秋佳节,可惜黄先生妻小不在身边,不能同庆。不过京师的中秋灯会颇为热闹,黄先生不妨前去逛逛。”

黄飞鸿再次行礼:“劳烦王爷操心了。”

恭亲王道:“不必多礼。”说完便又回到了宴席上——王府里所有外人都已被清了出去,黄飞鸿方知这晚宴除了寿席之外分明还是一招请君入瓮。

管家不知何时又出现,这次手里多了他分明放在旅馆的包裹,弯腰做出一个“请”的手势:“小的带您去您房间。”

黄飞鸿拱手道:“有劳了。”

等放下了东西,黄飞鸿又从房间里出来,站在王府的偏院里抬头赏月。将近中秋,天上的月亮已近全圆,却还是差一点圆满。不知是否有人说了什么,前院喧哗骤起,和这偏院仿佛是两个世界。

 

接下来两日黄飞鸿又托管家找来近年来朝廷中武将的名簿,一个一个看下来却尽皆都是陌生。他看得头痛,便寻着记忆在京师四处游荡,想找回一点阿兰的影子,不知不觉便逛到了日下中天,又无意走到到人声鼎沸处,才想起此刻正是中秋时节,这熙熙攘攘的集市便是恭亲王所说的中秋灯会。

这灯会中的游人成群结对,或是父母妻儿举家出游共享天伦,或是年轻男女甜蜜言语不自觉便对着花灯红了脸,仿佛是从山河破碎中偷出来的一点欢悦时光。

黄飞鸿也不觉露出一点笑意。

这时突然有一个少年咯咯笑着直直撞到了他的身上,差点被绊了一跤。他赶忙将少年托住。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,许是因为跑得急了,脸上还带着红晕。他黑亮的眼珠看向黄飞鸿,嗫嚅着道了一句“多谢”,便赶忙往后看——后边还有一个少年正在追他。那少年要比黄飞鸿手里这个高一些,嘴里正嚷嚷着:“等等!你还我花灯!”

眼看他马上便要赶上,矮个少年想接着向前跑,胳膊却被黄飞鸿攥紧了。他疑惑地看向黄飞鸿,挣了两下才把胳膊挣出来。

黄飞鸿松开他的手,如梦初醒。

他想起了阿兰的姓氏,又因着自己的迟钝失笑出声。

他和阿兰的分别之日也在中秋。

 

那日下午他正要出门买些食材,准备和父亲同过来京师后的第一个中秋,阿兰却突然来医馆找到了他,要和他在他们惯常练武的高墙下比棍。

他只道是阿兰寻常痴气上来了,却不想阿兰竟打得格外拼命。他一边招架一边心生奇怪——阿兰已经许久没有这般拼劲全力同他对打过,直到坐在他身上,手中棍子横压到他脖子上才算停手。

他关切地问阿兰怎么了,阿兰才把棍子扔到一边,从他身上下来,坐倒在地:“父亲明日去西疆,要带我同去。”

只一句话便让黄飞鸿的心深深沉到了地底。

那日他们一直相对无言坐到了夕阳西下,阿兰才道:“和我一起去看花灯。”

于是他们便一起去看花灯。

灯会上人流如织,欢声笑语,而他们之间却仍是沉默。

一个卖花灯的小摊上摊主生龙活虎地招揽客人:“猜字迷送花灯了哎!猜灯迷送花灯!客人猜不猜灯迷,可简单了!猜中就送花灯!”

招揽未多久便有个后生在摊位前站定,对身边的年轻女子献殷勤:“看我为你赢个花灯!”

阿兰也站下来听,一对杏眼被花灯照得熠熠发亮。

摊主喜笑颜开:“这位小哥要猜灯迷?您请好了的!灯谜在此。”

他拆开挂在摊位上的一个小小纸卷,纸卷上写了三行字,被他一字一句念出来。

仁皇治下渐清平,却有狂徒窃粉香。

——打一词人名。

那后生思索片刻,“哈”地笑道:“这还不简单?‘仁皇治下渐清平’便是日安,‘却又狂徒窃粉香’,‘狂徒’是为歹,‘粉香’是为朱。又是‘仁皇’治下的‘清平’之乐……”

年轻女子两手一拍,笑道:“是晏殊!”

后生得意:“正是!”

摊主抱拳:“不愧是英雄自古出少年,小哥猜得好!这是送给您的花灯!”拿起的却是摆在一边的小花灯,精致却是只有巴掌大小。

后生不忿:“这也太骗人了!这么小的花灯这不是蒙人是什么!”

摊主:“不只有小的,还有大的呢!您看,这不是一模一样?”

这后生和摊主又争论了些什么黄飞鸿没有再听,阿兰向前走去,他便跟着他一起。

阿兰微微翘起嘴角:“招揽生意的小把戏。那花灯倒是漂亮。”

那花灯确是漂亮,宛如银月的灯体上云烟缠绕,又用精巧笔墨画了月下鸿雁、涛里游鱼,岸边一纤长仕女飘飘欲飞,似思念人间的嫦娥,又似静候归人的神女。

黄飞鸿心头一热,对阿兰道一声“你等着”,便又折回了那个小摊。也不顾之前那后生正和摊主讨价还价,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放在摊位上,一探身便摘下了那个花灯:“这花灯我要了!”

待他回到阿兰身边,将花灯递到他手里,阿兰张开嘴似要说些什么,却又梗住了,半晌才把花灯接过去。他眨着眼将花灯提起来看,黄飞鸿才发现花灯上还落了字,正是晏殊清平乐的上阙。

红笺小字,说尽平生意。鸿雁在云鱼在水,惆怅此情难寄。

若非黄飞鸿知道阿兰的倔强脾气,几要说他马上就会掉下来泪来。他欲再说点什么,阿兰却转过头去,直直向前走。轻轻一句“我很喜欢”,若非黄飞鸿凝神听着,几乎便要错过。

他们一路走到花灯渐熄,人群散尽,繁星烁起。花灯里的蜡烛忽悠了忽悠,静静熄灭了。他们已出了市集,路边有一个废弃的低矮城楼,阿兰借着周遭的院墙几步便踏上了上去,黄飞鸿也紧跟在后,和阿兰一起躺到了城楼顶上。

阿兰抬起手来,透过指缝看着满天繁星,慢慢念道:“当时领略,而今断送,总负多情。忽疑君到,漆灯风飐,痴数春星。”沉默片刻,又道,“我不懂、也不喜欢这些,但我娘喜欢。小时候她总是抱着我念。她是大家闺秀,当年好多人想娶她。我甚至觉得她是因为这个姓氏跟了我爹,也是她给我取了名字。”

周遭一片静寂,唯有虫鸣。黄飞鸿枕着胳膊,对阿兰也仿佛对着自己的心剖白:“你的姓氏和名字,我都很喜欢。”

阿兰支起身来,看了黄飞鸿半晌:“闭上眼睛。”

黄飞鸿闭上眼睛,直到他的心都提起来,忍不住要睁开眼时,柔软的唇舌贴了上来。

他悄悄睁眼,只见阿兰也闭上了眼睛,羽扇一般的眼睫轻颤着,也牵动了他的心弦。他翻身狠狠将阿兰压在身下,搂紧怀里,恨不能把他碾碎了揉进骨血。交颈的姿态让黄飞鸿的嘴恰恰落在阿兰的耳边。他悄悄地问:“可不可以不要走?”

过了许久,黄飞鸿才听到阿兰的回答:“若我回来,你不在京师,我便去广府找你。”

又过了许久,就在黄飞鸿半梦半醒间,似乎听到阿兰也在悄悄地问他:“待他日再接我棍子,你可还会记得?”

第二日黄飞鸿再醒来,天光已经大亮,阿兰已不在他身边。他来到阿兰家门外,头一次敲响了大门。开门的是府上的老管家,告诉黄飞鸿,阿兰早已和父亲一起走了。

 

从中秋集市回到恭亲王府,黄飞鸿难得睡了一个好觉。

等第二天醒来,他正要去找王府管家,告诉管家他又想起了故友的姓氏,管家便脚步匆匆地奔他而来。

管家向他行了一礼:“不知黄先生前夜睡得可好?”

黄飞鸿笑道:“睡得很好,我正要去找您,您便来找我了,我正要告诉您我想起了故友姓氏。”

管家道:“黄先生的故友可是姓纳兰?”

黄飞鸿道:“不错,正是!您可是查探到了他的消息?”

管家微鞠一躬:“是,小的手下的人查到了户部京师户籍的备本,有一人正对上黄先生所说故友的条件,是二十年前西疆布政使大人之子小纳兰大人。”

黄飞鸿喜道:“那请问管家他现在何处?”

管家面色凝重:“这正是我要同您说的。小纳兰大人在西疆立了军功,原本是可以留在京师做京//官的,然而他却自请去了广府。前两年广府革//命叛//党闹得厉害,小纳兰大人便……”

黄飞鸿心中生出一丝不祥:“他便怎么了?”

管家犹疑道:“便不幸殉//职了。”

黄飞鸿颤抖起来:“他的名字究竟是?”

管家道:“是广府提督纳兰元述大人。”

黄飞鸿呆住了,如遭雷殛。

纳兰元述!纳兰元述!纳兰元述!

他心疼如绞,又痛彻五内,一口气闷在胸口,让他忍不住捂嘴喷了出来。然而等他张开手掌,竟是一手鲜红。管家焦急地叫着“黄先生”的声音还在耳边,他却什么都听不见了。

可不便是纳兰元述?少时的阿兰和广府提督纳兰大人的脸渐渐叠合,触目惊心。一切皆有了缘由,他前去拜访、客气行礼时劈头盖脸的布棍,打斗结束后莫名认真而小心的审视,还有最后在小巷中的不甘。

他想问阿兰为何不告诉他,却又想起曾经阿兰是多么骄傲的少年。他那般生疏表现,哪怕心中再是苦楚郁郁,已成广府提督的阿兰又怎会认他!

他从广府来到京师,四处寻觅,却不想阿兰早已被他亲手杀死,留在了那阴森深巷,对黄飞鸿失忆之事至死不知。

黄飞鸿跪倒在地,他一向以为国为民为己任,自问坦荡无愧于心,亦声名日起,却忘了天不遂愿,造化弄人,亢龙有悔。


end


碎碎念:莫要考虑三观问题,写这篇纯粹是怨念黄飞鸿杀了我纳兰大人(苍蝇搓手.jpg)。


评论 ( 23 )
热度 ( 275 )
  1. 共2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